滚滚故事 | 坎坷回家路：大熊猫“祥祥”的故事
2007年5月31日，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全球第一只进行野化培训的圈养大熊猫——“祥祥”在野外摔伤致死，它的尸体在深深的沟壑之中被发现。“祥祥”在被放归野外三年后夭折，再次引发了人们对圈养大熊猫放归野外话题的关注。
认识“祥祥”
对我来说，“祥祥”熟悉得就像邻居家的一个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2002年2月，那时它才7个月大，刚刚断奶离开妈妈，同它的双胞胎哥哥“福福”及另外两只2001年出生的大熊猫幼仔一起来到“熊猫幼儿园”。在那里，它们享受着整个熊猫基地最好的“待遇”：宽敞的运动场，高大的乔木和竹子，还有可供活动玩耍的各种设施——滑梯、攀登梯、平衡木……最有意思的是一个上面吊着两个环形汽车轮胎的架子，这是最受大熊猫幼仔们喜爱的设施。
也许只有当你面对一个真正的大熊猫而不是一个玩具大熊猫，尤其是看着它在一个较大的场地内自由自在地活动时，你才能真正理解大熊猫为什么会赢得全世界的人的喜爱——它们确实太可爱了！拿“祥祥”来说，它不仅外形憨态可鞠，而且还是出色的“杂技演员”。 它的腰肢极其柔软，可以灵活地从刚能容它一身的轮胎圈里钻出钻进，而且还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它能徒手攀缘直立的树桩，可以毫无畏惧地攀到顶部。当时我并不能将它与它的双胞胎哥哥“福福”区别开来，但这里的工作人员却一眼就能分清它俩。他们告诉我说，哥哥“福福”比弟弟“祥祥”体力更好，更活泼，更爱出风头。
在这一年，我还认识了刘斌，一个毕业于师范学校体育系的长跑冠军。他是特招的“体育教练”，任务是训练圈养大熊猫幼仔，使它们具有强健的体魄和灵活的运动能力，以便今后能适应恶劣的野外环境。
“祥祥”在“一期圈”：“小猫”变成“国王”
2003年7月8日，差一个月满两岁的“祥祥”来到位于保护区内的核桃坪的“一期放养圈”（简称“一期圈”）——一个用钢板围起来的2.7 万平方米的圈养场。2004年的“五一”大假期间，我和我的一个摄影师朋友专程前往卧龙探望“祥祥”。它在一期圈生活已近一年，经历了一个严寒的冬天。它的情况怎么样呢？
到卧龙的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上山了。本以为看望“祥祥”是件容易的事情，不想接待我们的刘斌却面露难色。他请示了上级，又严肃地给我们做了几条规定后，才带着我们来到“一期圈”。直到见到了“祥祥”，我才明白，为什么见“祥祥”会让刘斌如临大敌。
现在的“祥祥”，已经全然不同于我们两年前看到的那个刚刚离开母亲的大熊猫幼仔了，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种由人类带大的“小猫”了，它已经是一个体重约70千克、年龄近3周岁的熊猫“小伙子”了，而且俨然是这块领土的“国王”。它不仅具有强烈的领域意识，而且还有足够的能力和心智来保卫自己的“疆土”。在看望“祥祥”之前，刘斌特意采摘了一堆竹笋，希望摄影师在“祥祥”专心吃竹笋的当口有机会拍下它的精彩画面。但事与愿违，一当“祥祥”发现我们，它立即鼻子“噗噗”作响地向我们奔来……“糟糕，‘祥祥’发怒了！” 刘斌一边大喊着让我们离开，一边赶紧上前拦住“祥祥”的去路。“祥祥”竟毫不犹豫地冲向刘斌。刘斌不敢大意，朝着山坡上跑——大熊猫体形笨重，爬坡总会费劲一些，可“祥祥”仍然紧追不舍。后来，刘斌被“祥祥”追得围着一棵大树绕圈子跑，不想转了几个圈子后，“祥祥”突然一个转身，与刘斌几乎撞个正着——刘斌被它骗了……
在将所有的“入侵者”都赶出领地后，“祥祥”又在围墙边巡视了一圈，然后才瘫倒在一块平坦的“石面”上。其实那是一个电子秤，在“祥祥”放归的头一年中，监护者经常用食物将它引诱到秤上来称重，以便科研人员了解它的身体状况。此刻，只见“祥祥”四肢摊开，腹部剧烈地起伏着……它太累了。大熊猫是一种吃素的食肉动物，除非万不得已，它是不会做这样大运动量的活动的。它得吃多少竹子、竹笋才能弥补消耗掉的能量啊？但是，为了保卫领土，它如此刚烈、执拗和智慧。它赢得了我们的尊重，我们退出了它的领地。
“祥祥”在“二期圈”：更像野生大熊猫
2004年10月20日，我们随研究人员魏荣平和饲养员刘斌、杨杰到“二期圈”看望“祥祥”。当时它从“一期圈”来到这里已经两个月了，在这里接受第二阶段的野化培训。
“祥祥”的新居就在“一期圈”的上面，面积约为20万平方米，比先前大近10倍，更接近野外环境。在“二期圈”，常绿落叶阔叶树混交林中茂密地生长着大熊猫最爱吃的拐棍竹，人们曾在这里发现过大熊猫的粪便，以及鬣羚、斑羚、水鹿等有蹄类动物活动的踪迹。为了使放养场所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让“祥祥”在更接近野外的环境中生长，“二期圈”不再使用完全封闭的钢板，而是使用高压脉冲电网作为隔离。每天饲养员轮班上山观察“祥祥”的情况。
这里的坡地十分陡峭，几乎是直上直下的，我们必须拉着电网的栏杆才能向上攀登。途中刘斌说，在“祥祥”的新栖息地发现了一具鬣羚的尸体，魏荣平立即警觉起来，他担心野外动物发生传染疾病影响“祥祥”的生存。在仔细询问以后，他叮嘱刘斌以后遇到类似情况一定要及时汇报。
刘斌带着我们找到了“祥祥”的两个巢。一个巢在树根下，地势高，干燥、安全，一个巢隐藏在竹丛里，里面有一大堆新鲜的粪便——浅墨绿的竹叶便，显然头一天晚上“祥祥”在这里歇息过。两个巢距离水源都很近，这个水源是专为“祥祥”修建的一个浅浅的满月形状的水池。魏荣平仔细地翻动、观察“祥祥”的粪便，感到很满意，因为“祥祥”的粪便很正常。
刘斌和杨杰找了一个上午都不见“祥祥”的踪影。放养之初，刘斌一吹口哨，“祥祥”就会跑出来吃食，而现在这一招不好使了，它才不稀罕那200克窝头了。最终，他们在另一个地块里找到了“祥祥”。原来，为了方便跟踪观察“祥祥”，人们用电网将“二期圈”分割成几部分。在将“祥祥”放进“二期圈”之初，杨杰曾对“祥祥”做了一次“条件反射”试验：他将窝头放在靠近电网的地方，在“祥祥”拿窝头的时候用电流击打它，结果“祥祥”叫了一声便跑开了，从此无论怎么哄它，决不再靠近电网半步。不过，现在看来电网对“祥祥”似乎不起作用了，它可以在被电网分割的地块之间来去自如。真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祥祥”是怎样破除“电网魔咒”的呢？或许它找到了一个可以钻过电网的低洼处，而且学会了如何巧妙地将身体避开电网；或许它明白了被“电”一下虽然不好受，却不至于对生命造成危险，为了满足好奇心，为了行动自由，它甘愿承受一下电击。“祥祥”真聪明，不仅聪明，简直就是“狡猾狡猾的”！
“祥祥”不仅能对付电网，也能对付人，隔着电网与“祥祥”相对已经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了。刘斌一边呵斥“祥祥”阻止它穿过电网，一边告戒我们尽快离开“祥祥”的“领地”。在被刘斌“呵斥”后，“祥祥”打消了穿过电网的念头，在一块石头边安静地卧下——“祥祥”还认得刘斌，毕竟从它半岁开始刘斌就一直在照顾它。
我们急忙走出“祥祥”的“领地”，来到电网之外的安全地带。现在，“祥祥”的表现更像野外大熊猫，有了领域意识和自卫行为。它一见人就表现出愤怒，不将之赶出自己的领地绝不罢休。观察“祥祥”行为的研究人员反而经常会被“祥祥”追踪，不得不被迫中断观察工作，离开它的“领地”。“祥祥”的目光警惕甚至凶狠，完全不是我们熟悉的圈养大熊猫的那种温顺、企盼的神情。当我们回到电网旁边的工作室时，寂静的山野里传来了洪亮的吼声。我问：“是“祥祥”在叫吗？它要干什么？”刘斌他们笑着回答：“它每天都这么叫。它想出来。”是的，它想出来！尽管它有足够大的领域，有足够多的食物，但它还是不满足，它明白是高压脉冲电网限制了它的自由，于是它向人发出抗议……
“祥祥”在五一棚：经受严峻的考验
2006 年4月29日，在野化训练两年之后，“祥祥”正式放归野外，来到了五一棚，这里是世界闻名的大熊猫栖息地。
在五一棚，“祥祥”获得了彻底的自由，因为这里没有高压脉冲电网的限制。在“祥祥”被放入五一棚之前，人们为它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欢庆会”，庆贺它从一个用电网围着的“私人”领域来到没有电网限制的广阔的领域。大概对于“明星头衔”不胜其烦，在笼门打开后，“祥祥”毫不迟疑地跑向森林深处，头也不回。从核桃坪来到五一棚，“祥祥”将面对更加严峻的生存考验。这是为什么呢？
温饱应该没有问题。在五一棚，海拔2700米以下地区生长有拐棍竹，生境跟核桃坪相近；海拔2700米以上地区生长着冷箭竹，冷箭竹的竹叶对大熊猫更可口和富于营养。五一棚的野生大熊猫除了在春季下到海拔2700米以下食用拐棍竹竹笋和冬季因大雪下移外，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以冷箭竹的杆和枝叶为食。此外，一只健康的成年大熊猫在五一棚几乎没有可以致命的天敌。在这里，食肉类动物只有豺，但大熊猫的体形比它们大得多，它们没有胆量直接跟成年大熊猫较量，只可能对1岁以下的大熊猫幼仔造成伤害。
那么，严峻的生存考验来自何处呢？来自野外同类。在五一棚的35平方千米的领域里，至少居住着十几只野生大熊猫。能不能“占地为王”，给自己划定一块生活领域？会不会被五一棚的“土著居民”撵走？这些都是“祥祥”必须面对的问题。而能不能在关乎传种接代的“求偶比武大赛”中赢得熊猫“姑娘”的芳心，取得交配权，更是“祥祥”面临的巨大考验——“雄起”才是真“男子汉”呢！
为了便于跟踪“祥祥”，研究人员在“祥祥”的颈下挂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昂贵“颈饰”——卫星定位（GPS）颈圈，使用时间为两年。同时，还有一个“四人小分队”在五一棚陪伴“祥祥”，其中有两人是搞动物研究的，有两人是搞植物研究的，他们的任务就是用两年的时间吃住在五一棚，暗中跟踪“祥祥”，见证它的“人生”新里程。
“祥祥”会不会因眷恋核桃坪而踏上“返乡”之路？它能不能在五一棚站住脚，成为那里的新成员？它能不能跟其他大熊猫搞好关系，既尊重“别人”的领域权、隐私权，又保护自己的领域权、隐私权？卧龙的所有的人都既兴奋又不安地期待着春天的来临。
“祥祥”在五一棚的新生活是从白崖开始的。这是一面巨大的白色崖壁，似一块高高矗立的白色大理石。白崖是大熊猫们的一个“信息交流点”，记录下了大熊猫们的各种信息。距崖壁不远，有几棵冷杉树，这就是大熊猫的“信息树”，它们在树下撒尿，将尾巴下的脂腺蹭在树干上。有时，它们像拿大顶似地用前爪撑地，后肢沿树干上攀，将腺体上上下下涂遍整个树干。天长日久，树皮都被磨掉，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树干。
从2006年4月29日开始，五一棚的新居民——“祥祥”也在这里留下了它的信息。令人欣慰的是，“祥祥”并没有踏上“返乡”之路，它留在了五一棚，而且很快就找到了水源，这对它来说是至关重要的。5月，拐棍竹那又粗又大的竹笋遍地都是，显然，丰盛的食物给了“祥祥”一个好印象，有助于它在这里安定下来。它谨慎地探索周围的环境，最初几天的活动只在一个狭小的范围，随着时间推移，它的探索范围越来越大。
“祥祥”之死
五一棚的地形要比核桃坪“二期圈”复杂得多，从海拔2300米直到海拔3500米，沟壑纵横。每年早春3 月到4月，一向独处的五一棚的雌、雄大熊猫们开始聚集到这里，山谷中回响起雄性大熊猫们争偶的吼声，此起彼伏，往往是几只雄性争夺一只雌性。在大熊猫的社会里，交配实行“多夫多妻制”。在一个交配季节里，一只雄性大熊猫可以跟多只雌性大熊猫交配，一只雌性大熊猫也可以跟多只雄性大熊猫交配。在雄性大熊猫之间似乎存在着等级差异，而等级的排序完全是以个体的力量而定。每只雄性似乎都知道其他雄性的战斗潜力，所以尽管它们发生冲突，咆哮如雷，听起来非常吓人，但彼此间并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
研究人员通过卫星定位跟踪监测“祥祥”在野外的活动状况。大半年过去了，监测信号显示“祥祥”一切正常，它一直在白岩、二道坪、干沟、方桌石一带活动，碰巧人们也能跟它打个照面。2006年12月13日，接收到的无线电信号让人感到疑惑，好像是“祥祥”在进行着长途跋涉，已经远远超出了它过去的活动范围。“四人小分队”一再扩大范围搜索，终于在22日发现了正在竹林中取食的“祥祥”，当时它的背部、后肢掌部等多处受伤。显然，除了它的同类——野生大熊猫，没有什么大型兽类可以给它这样的创伤。工作人员将“祥祥”接回大熊猫保护站为其疗伤。12月30日，“祥祥”的伤口八成恢复，被再次放回五一棚的白崖。之后，它开始了更长距离的“远征”，它似乎想躲开强蛮的“地头蛇”，同时也躲开“人类的援助”——尽管工作人员出于好意帮助了它，但它并不领情，因为它不愿再回到人类喂食的生活中去。
2007 年1月7日上午，人们发现无线电信号很微弱。在将“祥祥”过去活动过的地方一一搜遍后，均未发现“祥祥”的踪迹。接着，无线电信号消失，从此“祥祥”音迅全无。直到2月19日下午，“四人小分队”终于在转经沟找到了“祥祥”的尸体，这里已经超出五一棚36平方千米的范围。从五一棚的白崖到这里，普通人在有向导引路的情况下至少要走两天，即使是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也要走整整一天。发现“祥祥”时，它佩戴的颈圈已经损坏。我们无法想象为了拥有自己的一片领地，“祥祥”究竟花了多少时间才来到这里。
“祥祥”在这里究竟遭遇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与“地头蛇”——当地的野生大熊猫有过不友好的接触，但熊猫之间的打斗并没有给它造成致命的创伤。它的尸体躺在沟谷雪地中，倒数第二软肋骨折断，整个左侧胸腹肋弓软塌变形。专家推测，它从高处摔落，侧胸腹肋部撞击在钝性物体（如石头）上，造成严重内伤，各个组织器官不同程度受伤，特别是胰腺严重损伤。严重的内伤对它的消化和呼吸功能造成了较为严重的影响，“祥祥”终因严重内外伤痛、惊恐、衰弱，导致休克、死亡。
在经历史无前例的两年多的野化训练，不到1年的野外生存后，大熊猫“祥祥”的生命在与野外同类的生存之战中戛然而止。5月31日，卧龙中国大熊猫保护研究中心副主任李德生向新闻界公布：“祥祥”在与野生大熊猫在领地和食物争夺中从高处摔下造成严重内伤致死。悲痛和反思不会影响放归计划，大熊猫“祥祥”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经验，我们将进一步完善大熊猫野外放归计划。卧龙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局长张和民说，“祥祥”之死令人悲痛，但是，“大熊猫野外放归培训的意义，不仅仅是一只大熊猫或者一个家庭放归到野外，它还对保持和加强圈养大熊猫种群的生存活力有着深远的意义——让圈养大熊猫种群能够成为一个富有生命力的、朝气蓬勃的种群。”
对于“祥祥”的早夭，我怀着复杂的感情。它在“求偶比武大赛”还没有正式开始前意外死亡，我像众人一样感到遗憾甚至伤感。但是，我认为，“祥祥”不仅死得悲壮，而且死得其所——尽管比它的双胞胎哥哥早夭，但它在野外的每一天都是自由的，高傲的，在它之前从来没有一只圈养大熊猫像它那样拥有宽阔的领域，吃长在山里的新鲜竹子，喝哗哗流淌的山泉……多次与“祥祥”见面，我从它逐渐变得粗野的目光中，看到了圈养大熊猫野外放归的曙光。“祥祥”之死，与其说是大熊猫野外放归的失败，不如说是开始。也许，大熊猫野外放归成功的道路还很遥远，但“祥祥”迈出了第一步，它将作为“英雄”而“载入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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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大自然探索》
作者：邸志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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